孤怎能叫她五雷轰顶。
她是孤想要留下的人,怎能叫她五雷轰顶。
她想杀孤,孤给她机会。
孤要她亲手缝合那因她而伤的胸膛,那里皮开肉绽,血肉模糊。
她先前不肯,一次次伏地求孤。
她说公子金尊玉贵,小七不敢。
哪儿有什么不敢,刀线穿过破肉,就算她杀过孤了。
因而她得动手啊。
她手里的刀针在火里烧过,寸寸刺进孤的皮肉,银丝寸寸穿过,殷红的血汩汩往下淌去。
孤想,许瞻,这钻心刺骨的痛,总好得过那抓心挠肺的滋味。
你受着。
孤凝眉咬牙,脸色煞白,孤看见那按在青铜案上的手青筋暴突,骨节发白。
她指间瑟瑟,眸中雾气翻涌,比孤更早地生出了冷汗。
她的手艺实在不算好,她缝得生疏粗劣,孤骨节龃龉,血肉颤抖,亦咬牙忍着。
没有什么是不能隐忍的。
孤生在宫中,至尊至贵,然母亲待孤严苛,孤少时辛苦。
每每天光未明,母亲便命孤起身赤膊练剑。
两个时辰练功,八个时辰读书。
雪虐风饕,亦不曾误过一回。
孤挨过许多打,抱恙了母亲亦不许孤进殿。
她说,你要比北地的狼还要强悍凶狠,不然你斗不过那些虚伪狡诈的狐狸恶犬。
孤不知精金美玉般养着是什么滋味,孤连个玩物都不曾有过。
孤四岁喜爱狸奴作伴,母亲恨孤不成器,她说你要养,便去养狼。
就在孤面前,母亲亲手摔死了它。
又一回宫人送孤一只竹蜻蜓,被母亲瞧见,就在孤面前,母亲杖杀了宫人。
旁人都以为孤有一副惨烈强硬的形骸,以为孤有一身打不折摧不毁的傲骨,但哪有人天生就有这样的形骸?
世人皆以为孤是个烈火金刚铁骨铮铮的人,可孤并不愿天生就做这样的人,孤原本也不是这样的人。
但不是这样的人,就熬不过那一次次的暗害、那一次次的背弃,那一次次的机谋诈变,就熬不过那窥窃神器的九关虎豹。
孤说她心性太硬,不是好事。然孤何尝不是,孤的心性比磐石还要硬上十分。
她缝了四针,伏地认了错。
她甚至还扶住了孤,轻声哄孤。
认错了好啊,孤没有怪过她,也没有什么可追究的。
孤有些想哭。
没有人哄过孤。
母亲十分严厉,从不许孤哭一声。
她只会嗤笑,你见哪国的大公子会哭啊?
她只会讥讽,你那些叔伯兄弟们,你一个也不如。
有一回,王叔在孤的衾被里放了一只死透的酉禽,孤无防备,因而骇哭。
母亲将孤带去宗庙罚跪,一跪就是两个日夜,那戒尺在手心作力敲着,孤的手心都敲肿了数回。
她说,哭有什么用,弱者才哭,你不设法反击,连活都活不得,将来只能死得不明不白,将来就只能在地底下哭,在陵寝哭,在乱葬岗哭。
她还将孤锁在鸡舍,孤在那鸡舍里又是两个日夜。
孤出鸡舍时,母亲问孤,你知道酉禽的强敌是什么?
孤说,是狼。
母亲又问,你如今可知道该怎么办了?
是,孤知道。
往鸡舍里放了狼,不出一盏茶的工夫,鸡舍里的酉禽全都死在了狼的嘴下。
那年孤五岁。
母亲说,你要做狼,要做燕国的头狼,不然就只能成为旁人口中的酉禽。
母亲从不许孤掉一滴眼泪,她说君王是不能落泪的。
她说,你不去争,你就得死。
是,燕宫之中权谋诈变,蓟城之内风云翻搅,在王叔之外,还有无数个王叔,无数个兄弟,他们日夜觊觎长乐宫的龙榻,也日夜想要入主九重台。
孤亲眼看着他们一次次谋权,起兵,宫变,拼得头破血流,死无全尸。
母亲是成功的。
孤成了这世间最好的棋手,最无情的权力机器。
孤尤喜翻搅风云,孤抬手落子,就能毁了他们的阴谋诡计。
看着他们的诡计一次次在孤跟前露出破绽,看着他们的脑袋一次次被孤挥剑砍下,孤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。
世人都说孤暴虐,也许是罢。
孤从前没有七情六欲,孤亦从来不会爱人。
孤十八加冠,行在刀尖,殊死博弈,步步惊心,孤的双手全都是血。
可孤也想有人来哄一哄。
孤抓住了她的手,孤抓得用力,险些捏碎了她的手骨。
她不曾抽回,她泪流满面地撑住孤的身子,轻柔哄着,“公子,就好了。”
孤却不敢问一句。
问她,小七,你可是那个能在这修罗场里搀住孤,与孤并肩走一场的人?
这样的话,孤没有问。
不要问。
她若给你一个“不能”的答案,你又能怎么办呢。
可孤忍不住请她靠近一点儿,再靠近一点儿。
孤真想有个人能靠一靠。
她靠近几分,那娇小清瘦的身子尽力撑着,几乎被孤压倒在地,这时候她抱住了孤。
不,她本意只是撑住自己,孤知道。
可孤忍不住俯身靠上了她的肩头,忍不住唤她的名字。
“小七。”
孤闻见她身上沾染了孤的味道。
雪松。
孤有一身坚硬的骨头,要做雪里的青松,要做燕国的头狼,孤要有折不断压不弯的脊梁。
可偎在这温暖软和的小狸奴身上,孤也想有片刻偷闲。
孤也想有片刻不去做那样强硬的人。
孤问她,“小七,你还恨么?”
可还恨孤对她做过的一切?
可还恨孤的囚禁,折辱?
她轻声低喃,温热的气息轻吐在孤的耳畔。
她说,不恨了。
孤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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