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说孤十分憔悴,孤并不曾对镜瞧过。
孤不愿看镜中那个暴戾嗜血的人,他的形销骨立只会使孤益发觉得丑陋,觉得恶心。
孤嫌恶这样的许瞻。
如她一样嫌恶。
世人追随的公子许瞻,是思深益远,铺谋定计。是渊渟岳峙,圭璋特达。
他们不知自己眼里的公子许瞻,竟有一间暗无天日的暴室,竟囚了一个再没有还手之力的姑娘。
他们若知自己追随的公子许瞻是一个如此阴骘病态的人,可还甘愿鞍前马后,执鞭随镫?
孤不知道。
也无暇去想。
燕国的九月,已经生了凉。
孤给了她一张鹅毛毯子。
一夜不眠,天明又浑浑噩噩地去忙,忙完再浑浑噩噩地回兰台,也不知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尽头。
孤回来时,看见阿拉珠正在青瓦楼外放纸鸢。
一个没有见过光的人,不会知道光有多好。
不知道光的好,便不觉暗夜难熬。
孤也没有见过光。
孤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光。
孤没有见过她清明放飞纸鸢的模样,但她在沈宴初跟前,定然也会笑得这般明媚开怀吧?
她也会笑着对沈宴初说,“大表哥!快看!小七的纸鸢!”
她曾经,也这般鲜活吧?
可惜,孤没有见过她这般鲜活的模样。
孤望着鲜活的阿拉珠,眼里心里却都是那个俯首为奴的小七。
忽而绳子一断,纸鸢远远地荡去了天边。
孤心中重重一叹。
楼里的人也该走了。
也该回她的魏国,回她的桃林,做一个自由的人了。
孤进卧房时,她缩在墙角,埋住脑袋不敢抬头。
她十分歉然,小心翼翼地与孤说话。
她说,“奴不是有意要郡主看见的,奴没有藏好,郡主就到了屏风后来。”
她说,“以后奴可以藏在柜子里。”
孤眼里一湿,孤的心口似被刀刺了,绞了,被一下下地剁碎划烂了。
孤把她毁了。
孤抬手摩挲那赤金的项圈。
孤问自己,何苦啊,许瞻。
你圈着她,囚着她,困住了她的身子,也困住了你自己啊。
你如何困得住一个魏人的心啊。
她果真成了这副低贱的模样,你欢喜吗?
连阿拉珠都给她起了一个叫“阿奴”的名字。
你欢喜吗?
孤捧着她的脸,以额相抵,良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孤吻了她。
在大婚前夜。
孤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,再也不曾吻过她了。
回过神来却又笑自己痴傻,孤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吻过她。
她从来都要孤守礼自重,她从来都是不肯的。
孤压倒了她。
在大婚前夜。
就在这屏风之后要了她。
孤要了几乎一整晚。
孤听见了她压抑不敢出声的哭泣,孤看见了她那死死抓在地板上的手。
孤该知道,她是痛苦的。
她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沈宴初,如何甘愿在孤身下承欢啊。
屏后地板早已泥泞不堪,她仓仓皇皇地用袍袖去擦拭这满地的狼藉,擦得干净了,便抓好衣袍缩到一旁,低低地垂着头。
孤坐于一旁默然看着。
钟鸣漏尽,长夜将完。
窗外天光渐白,孤问起她,“恨我么?”
孤知道她恨。
孤是夺了她清白的人,是毁了她一生的人。
她轻声回话,她说,“奴怎么会恨公子。”
即便低垂着头,但那翕动的长睫早已暴露了她心里的不安。
她不敢在孤面前说实话。
孤也并不强求。
天亮她们就嫁进来了,她也就走了。
既走了,又何必非得再问个清楚。
她说一句假话哄你,你便心安理得了么?
不能啊。
她累坏了,就在兰汤中睡了过去。
孤睡不着,就立在窗前,看着曦色乍现,东方既白,看着楼外的天光一寸寸地明亮起来,看见大红的绸带布满了兰台。
孤也不知立了多久。
她似做了噩梦,但醒来时又声音极轻,就在榻旁垂手拱袖默然立着,没有扰孤。
孤转过身来,温和地唤了她的名字。
“小七。”
这个名字,孤从前极少唤起,后来也再不曾唤过了。
她朝孤浅浅笑起,她叫孤,“公子。”
孤心里酸涩,眸底险些迸出泪来。
孤问她,饿不饿?
她说,饿。
孤为她备了长寿面,笑着与她说话,“补你的生辰。”
不,不是补。
是提前过。
她抬眸看孤,讶异的目光似一把钝刀穿来。
一把没有锋刃的钝刀,却蓦地穿透了孤的心口。
孤苛待了她。
她许久都不曾吃过饱饭了。
她习惯了孤的苛待,也再不会与孤的苛待抗争。
孤胸口似有千钧重石压着,堵着,但孤不敢失声痛哭,亦不敢掉下一滴泪来。
孤覆住那被她捂得温热的项圈,摩挲了许久。
她没有躲开,只微微抬眸,小心看孤。
她真正地怕孤。
孤解开了她的项圈,也打开了她踝间的铁链。
孤温和地笑,温和地与她说话。
孤说,“小七,回家吧。”
她怔怔抬眉,懵懵望孤。
她问,“回哪个家?”
还有哪个家啊。
她只有一个家。
她的家从来都在大梁。
孤给了她一只小包袱,有她的桃花簪,有她的玺绂,还有那枚她最宝贝的云纹玉环。
曾被孤摔成两半,已被赤金镶嵌完整。
孤把曾占有她的东西全都还给了她。
可惜她的清白,再没有了。
因而她恨孤,孤也都受了。
可她不知为何,竟哭了起来。
她怕被人知道曾经的不堪,害怕被人讥笑,驱赶,因而骇惧抱屈,因而哭了起来。
但她的事从也没有出过青瓦楼,无人知道啊。
因而她也不必再怕。
她换好衣袍,背起包袱,就似最初在燕军大营一般,跪伏在地朝孤磕了头。
她说,“拜别公子。”
孤压着心中万般情绪,极力迫回眸中泪意,温和地说话,“小七,保重。”
她眸中水光盈盈,也向孤温静笑起。
没有再多言只字片语,背着小包袱就走了。
她看起来很欢喜。
要回家了,要见她的大表哥了,怎么会不欢喜啊。
她很欢喜。
孤的眼泪滚滚奔涌。
孤在青瓦楼看她,她拽紧小包袱,脚步轻快地往外奔逃。
奔逃。
奔逃。
逃离兰台这吃人的樊笼,这黑压压的牢狱。
依稀记得问她,“我愿意娶,你可愿嫁?”
孤不记得是何时问过的话,只知道白露秋霜,大梦一场,好似已过去了千万年之久。
那青色的高楼上飞檐走兽依旧,那篆刻“大乐”二字的瓦当也依旧,木兰依旧,高门长戟依旧,这兰台里的人,兰台里的狼,也都依旧。
蓟城兰台三喜临门,就要迎来两位夫人。
孤心中空空。
胸腔中似有一股洪水要奔泄出来,但到底没有奔泄的出口,便就沉沉地压在心里。
尘归尘,土归土。
她回她的桃林,孤做孤的君王。
喜乐乍起,锣鼓喧天。
那一日,是燕庄王十六年九月初九。
孤。
孤是燕国之主,曾强留过一个战俘。
如今愿放她走。
孤无需洗白。
孤不惧骂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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